中国取代美国主导世界的大战略
美国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全球事务教授,战略与预算评估中心高级研究员哈尔·布兰兹( Hal Brands)认为,中国其实有取代美国,成为主导世界的地缘政治力量的大战略,并正在为之努力。他最近在彭博新闻网连续发表系列文章:《中国大战略:军事全球化》、《中国大战略:输出意识形态》、《中国大战略:创建新的国际秩序》以及《中国大战略:西方如何反击?》来阐述中国的战略及其努力以及西方的应对方式。 美国之音记者斯洋上星期专访了布兰兹,以下是专访的内容。
中国大战略:军事开始走向全球
记者:谢谢您接受我们的访问,布兰兹先生。我们今天的访问主要是有关你在彭博新闻上撰写的一个有关“中国大战略”的系列。你说,中国正在努力试图取代美国,成为主导世界的地缘政治力量。
你在文章中说,中国有全球军事野心,中国也在向全球推广自己的威权主义,并在试图颠覆海外的民主行动,同时中国也正在创建新的国际秩序,使之更加符合中国的利益。我们先来谈谈军力,中国目前的军力到底有多强?
美国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全球事务教授,战略与预算评估中心高级研究员哈尔·布兰兹( Hal Brands, 美国外交政策研究所图片)
布兰兹: 我们以前一直认为中国只是一个区域军事大国,而这也是中国军力建设的目标。中国大力发展自己这方面的能力,希望自己可以在亚太地区投射力量,以阻止美国在亚太地区投射自己的军力来保卫美国在亚洲的盟友,日本或是区域伙伴台湾等。
但是,最近几年,我们看到中国一直在寻求超越亚太地区。他们出现在北冰洋、印度洋、非洲之角、波斯湾附近、甚至扩张到非洲的撒哈拉以南地区和拉丁美洲地区。 很明显,中国正在努力将自己的脚印扩张到全球,或是通过军队的部署,或者在很远的地方获取后勤港口基地。
记者:那中国为什么现在决定要将军力向全球扩张呢?
布兰兹:有多种原因吧。首先是吃得越多,胃口就越好的问题。一个国家的影响力增强后,他们就会继续想到更多的办法来加强他们的影响力。另一方面,中国人也越来越意识到,要与美国竞争,终有一天, 中国需要比目前拥有的更大的在全球投射力量的能力。比如说,在未来的冲突中,他们希望有能力突破美国可能对中国能源供应进行的海上封堵,他们需要有效地在印度洋以及更远的地区行动。往下看得更远一点,也许中国战略家想,终有一天他们可以有能力在美国的后院,也就是西半球,投射力量,就像美国今天在中国后院做的那样。
记者:在你的文章中,你说,中国其实获益于美国的全球军事力量,但是中国现在不能泰然接受了,为什么中国现在急于改变现状呢?
布兰兹:这其实有点讽刺。一方面,中国从美国的全球军事存在中获得巨大的利益,因为美国军队,特别是美国海军所做的一件事就是为全球商业的海上通道保驾护航。在某种意义上,中国几十年的强大和富裕其实得益于这一点。但是同时,这样的状况对中国战略家来说最终是不能容忍的,因为美国海军能给你的,有一天他们也可以拿走。所以,如果中国根本上依赖美国海军为他们提供安全,比如说在马六甲海峡,那么,有一天美国海军也会在马六甲切断中国的商业运输。随着美中关系变得越来越具有竞争性,中国战略家担心与美国未来可能的冲突,所以对他们来说,寻求在海上保留巨大的影响力也是很自然的。
记者:那么,中国正在扩张的全球军力如何对美国利益形成威胁?
布兰兹:目前来看,这个威胁还不太,毕竟中国的扩张还比较温和。但是,我认为,长远来看,有几个方面会存在问题。首先,这会让美国未来在某些地区的自由航行局面复杂化。美国在这些地区现在拥有毫无阻拦的自由。从现在起到之后几十年,如果中国可以在印度洋和海湾地区投射巨大的海军力量的话,这些地区将会成为竞争之地。另外,中国为实现军事野心所采取的一些措施在美国看来是有问题的,比如,中国在斯里兰卡等国家利用债务外交,或是债务陷阱以获得更多的军事设施和后勤基地等。
中国大战略:对外输出意识形态
记者: 你说在意识形态领域,中国也有一个大战略。你是什么时候注意到这点的?而且你自己也提到,在现在这个年代谈意识形态似乎有点过时, 被认为是“冷战思维”,但是为什么我们现在还是要谈这个问题呢?
布兰兹:中国人自己觉得他们与美国是在进行意识形态领域的竞争。我们这么说不仅在于他们觉得像美国这样的民主国家本质上是对中共怀有敌意,还在于美国很担心中国在努力推广中国的政治经济模式的成功,并将其作为替代美国自由资本主义的一种模式。中国现在做的是推销他们的成就,这是中共的政策,是中国梦的理念的一部分。中国领导人习近平在2017年的中共19大会议上说,中国现在为那些寻求发展同时希望保持独立的国家提供了另一种模式。
与此同时,中国也在破坏亚太地区和其他地区的民主体制。我们看到中国把自己腐败的做法推广到其他地区,并支持威权模式。我们也看到他们支持非洲撒哈拉以南地区以及拉丁美洲的军政府。这个观点基本上是基于这样的想法, 一个威权的体系对中国来说,威胁要小于民主国家对中国的威胁,因为这些威权国家不太可能让中国对践踏人权,违反公民和政治自由权利的做法负责,而民主国家可能会要求他们这么做。
记者:你谈到了中国在推广威权模式。我们可以这么说吗——中国在不同的国家有不同的推广手段? 在东南亚地区和非洲撒哈拉以南地区、在澳大利亚和新西兰,在美国和欧洲,中国有不同的方式?
布兰兹:是的,中国人是在用不同的策略在不同的政治体系中获得影响力。在柬埔寨这样的国家,中国只是向那里的威权政府提供军事和经济支持;在澳大利亚,他们倾向使用各种方式,不管是一些幌子机构还是华人华侨或者是通过政治献金来获得对澳大利亚政治体系的影响力,让澳大利亚这样的国家对中国更加友好。
记者:在美国呢?中国是怎么获取影响力的?
布兰兹:在美国,中国也采取了一系列的方法来试图影响美国的政治辩论进程。他们通过孔子学院,通过监视来自中国的海外学生,甚至包括邀请那些被认为是对中国比较友好的学者和商界人士前往中国旅行,阻止那些被他们认为不太友好的人访问中国等手段来试图影响美国大学校园。
记者:我们看到中国的做法在澳大利亚已经引起反弹。在美国,我们也看到了国会的反应,为什么美国如此担忧呢?
布兰兹:已经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中国获得影响力的游戏了。在澳大利亚、在美国和其他国家都已经做出回应。他们的这些活动令人担忧是因为他们利用民主国家的开放社会来扭曲民主辩论。他们利用民主社会的开放来扭曲公众的辩论,让美国这样的国家减少对他们野心的抵制和防御程度。
中国创建新的秩序
记者:你提到中国试图改变全球金融机构的秩序,为什么中国会这么做?考虑到中国长期以来从这些机构中获益,不管是世界贸易组织、世界银行还是国际货币基金组织?
布兰兹:有两个原因,第一,这些国际机构秩序更新的步伐不如中国人希望的那么快,不能对中国的崛起做出回应。很多年来,中国基本上一直在等待,希望能够在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等国际机构中获得更大的投票份额,但是因为美国国会拒绝支持那个协议,被耽误了几年。所以,我想,中国人越来越觉得,如果现行国际机构无法感受到我们的影响力,我们最好创建自己的机构。第二,我想中国也从美国的治国之道中学习到,如果你是某个国际机构的领导国家,这个国际机构其实可以帮助将你的影响力扩大到几倍。
最近几年,我们看到中国创建国际组织的兴趣有增无减。他们不但设立亚洲基础设施银行、还创建了区域全面经济合作伙伴关系,并提出“一带一路”的倡议。
记者: 你在你的文章中说,“一带一路”、亚洲基础设施建设银行以及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关系是中国设立的三大主要国际机构。中国到底希望利用“一带一路”达到什么目的 ? 在我看来,你并不认为这只是一个经济计划?
布兰兹:经济当然是“一带一路”的重要组成部分, 但是,中国也有其他动机。中国希望借此打造一个更加安全的供应链,在冲突发生时,不是那么容易受美国的影响。我认为他们也有地缘政治的目的,把那些在地理位置上与中国并不那么靠近的国家拉到中国的外围来,这样他们会更加受到中国的影响力,在外交上也更不容易反对中国。
记者:这对美国利益和国际体系意味着什么?
布兰兹:有几个方面的影响, 美国会发现从东南亚到中东,有关影响力的竞争在加大。我们还会发现随着中国影响力的增加,他们会把这种影响力用于其他的方面,比如,让其他国家在南中国海等问题上,在外交上更支持中国的立场。
记者:美国有自己的计划来应对中国的“一带一路”吗?
布兰兹: 没有,我认为,到目前为止,我们在这个方面的表现很差。一方面,我们是可以批评中国的“一带一路”,并指出我们对这个项目不喜欢的地方,另一方面,我们也知道一些接受在中国贷款和援助的国家是希望有另外一种选择的,他们理解如果经济上太依赖中国之后的危险。但是,美国及其伙伴们在这这方面做得实在太差了,他们没有建立另一个模式来对抗中国的“一带一路”和基础设施建设银行,让那些接受了中国的贷款和发展援助的国家可以有别的选择。
记者:但是,日本好像提供了不同选择?
布兰兹:日本是在做,但是不幸的是,日本向这些项目提供的资源,与中国的“一带一路”潜力以及中国的其他项目相比要小的多,而美国则基本上一直处于边缘。与中国竞争经济和地缘政治影响力,美国本来可以做的一件大事就是批准《跨太平洋伙伴关系》。这个协定的目的就是给那些在经济上对中国很依存的国家提供另一种选择。但是,我们与那个协议却越走越远,我想,未来很多年我们可能都会为此付出代价。
西方应如何应对中国的挑战?
记者:你文章的最后一部分是有关西方应该如何反击中国的。 在美国的国家安全战略和国防战略中都把中国当成战略竞争者, 这可以被看作是美国反击中国的第一步吗?
布兰兹:是的,理解问题的存在是很重要的一步。在这里我们要点赞一下川普政府。与前一届政府相比,在谈到中国对美国的威胁时,他们更能直面问题。虽然如此,从制定全面竞争战略,应对崛起的中国的角度来说,我们还是有很远的路要走。这届政府只是制定经济手段来应对中国扩大影响力的努力,而不是强调两国价值观的对比,在这方面,这届政府也没有做好。我们的一个重要的竞争优势是美国是自由的民主国家,而中国是压迫性的一党独裁统治国家。我觉得在未来美中的长期竞争中,强调这样的对比非常重要。但是,我们现在的总统好像对这个不是太有兴趣。
记者: 你似乎认为川普总统目前应对中国的战略,包括向中国征税这个手段并非有效而且也有可能伤及美国的盟友,例如日本等,那什么是最好的办法呢?
布兰兹: 我认为,指出中国的经济措施和行为不公平是应该的,而且由于有些供应是与国防相关,美国担心在国防供应方面太依赖中国也是应该的。 所以选择性的降低美中经济的依赖是必须的,但是,我们的政府似乎在采取一种未加区分的战略。过分关注贸易平衡,并不能体现出我刚才谈到的很多具体的问题。在这么做的同时,也向美国的盟友们征收关税。不仅针对竞争对手,也针对自己的盟友。问题是,如果美国想在经济竞争方面胜过中国,美国一定需要自己的盟友和伙伴站在自己这一边,但是美国在做这件事的时候,进一步孤立了自己的盟友和伙伴,这很难形成经济统一战线。
记者:军事上,我们知道川普总统在南中国海进行的自由航行行动比较常规,次数也更多,但是并没有阻止中国军事化南中国海, 而且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说,中国不会放弃一寸祖宗留下的土地,他在画红线, 美国在南中国应该怎么做?怎样才很阻止中国的军力扩张?
布兰兹:应该多管齐下,在中国势力还没有达到的地方划下红线,如果他们试图进入,将会对他们带来损害,比如在斯卡伯乐浅滩(黄岩岛)问题上。在这个区域周围部署更多的美军力量,另外联合其他对中国的扩张也很担忧的国家,同时提升美国的介入能力。同时,我们应该考虑采取一些非军事手段,比如对那些参与南中国海活动的中国公司进行有选择的经济制裁,增加他们的成本或是采用其他方式。
记者:意识形态上,美国应该如何阻止中国的影响力?
布兰兹:我的答案是,加大力度在全球推广民主。世界上民主国家越多, 中国就越不可能成为那个可依赖的好伙伴,因为民主国家是不太会相信威权国家的。我想,美国应该认真对待来自中国的意识形态领域的竞争,我们应该支持中国国内争取人权和自由的力量,我们也应该特别突出美国的体制和中国政治体制的不同,向世界展示,我们代表了什么,而中国又代表了什么。 多多益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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